文
张蒙侠
二零二零年五月一日,就是劳动节这一天,我辛劳一生的母亲去世了,她太累了,再也不能劳动了!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悲痛!
三十年前,我父亲去世时我只有悲而没有痛。虽然没有痛,可是这三十年来我经常梦见我的父亲。在梦里,父子相对无语,互相怄气。每每醒来,心里堵得慌,我想,什么时候才能解开这个心结呢?
一作者父亲母亲和奶奶
父亲走的时候只有59岁,英年早逝。那是一九九一年盛夏的一天。他重病缠身,不小心用药过量,意外地结束了自己度日如年的煎熬岁月。
父亲从小患有关节炎,体弱多病,直到6岁才会走路,13岁才开始上小学。那年代兵荒马乱、缺医少药,我爷爷奶奶信了耶稣教,为的是求得上帝的保佑。从50多岁开始,父亲的病越来越重,是风湿性心脏病:主动脉狭窄、传导阻塞、二尖瓣关闭不全等。我在呼和浩特上班,父亲催促我给他备寿材。在岳母的帮助下,我从卓资县旗下营子买了木头,在当地破成板材,又雇了卡车拉回凉城县天成村。半年后,寿材就做好了,是最高规格的。父亲打电话让我回家,我看到父亲的病还是那样。大医院、中西医都看过了,可用的药也用上了,但是效果并不理想。真是雪上加霜,大夫说父亲又添了神经官能症。父亲整天蹲在炕上,双手抱膝,低着头,不停地前后摇晃,停下来就浑身难受。父亲说就像有蚂蚁在心上乱窜。不能入睡,就这样一天天熬着。
后来,父亲再叫我回家我就没回去,因为不好请假。有一天,我正在演播室录节目三弟来了,我第一反应是出事了,果然,父亲没了!当看到父亲穿戴整齐地像睡着一样躺在门板上的时候,我顿时明白了,父亲想见我最后一面,没见上,他是带着遗憾走了……
二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脾气不好。
有一年,正月里头几天,水缸里没水了。我妈叫我们担了水才做了饭。当全家围坐在炕上吃饭时,父亲拉着脸,用筷子使劲儿敲着碗,怒气冲冲地训斥道:弟兄四五个,大年时节水缸是空的,丢人不丢人?今天得把这事儿说清楚!这时,我奶奶发话了:文魁子,你这是干啥,有话好好说!我们弟兄赶紧挨个做了自我批评,表了决心,才算过了关。
有一次,我在小伙伴家里玩儿没觉得天就很晚了,回家一进门,父亲就用绳子抽我;有一次,正是熬年夜,我和弟弟穿上妈妈做的新鞋走家窜户地玩儿,后半夜才回家。新鞋挤脚,再加上冬天冻脚,脱了鞋,突然间双脚疼痛难耐哭出声来。父亲大声喝道:大年时节哭什么?妨主货!动手就要打我们。母亲问怎么了?我说脚疼。母亲说这是脚炸了!父亲笑了;有一次,班里的小同学在教室里丢了一颗鸡蛋,硬说是我哥偷了。一颗鸡蛋可以卖五分钱,能买一张板纸,可以订一个32开的作业本。回到家,父亲抓住我哥的手用木板子打了十几下。父亲的想法是先打了,有则改之无则加勉!
三?作者(左五)兄弟姊妹们
小时候我总在想,我的哥比我大三岁,我的三弟比我小一岁,父亲一碗水没有端平,总是让我干得多。
我从八九岁就开始担水了,用的是小铁桶。泉水在沟底,坡很陡中途不能歇。父亲在半路埋了一个废弃的大碾盘,这样就可以在半路放下桶歇歇了。一遇下雨后路滑不好走,父亲自己打石籽儿铺了一段路。父亲还相约村里另一个有文化的乡医叫吕九在的,他俩起早贪黑、日复一日,把村里坡面上自然存在的大小石头归成一个个的石堆,露出了连片草地,放眼望去,就像在绿色的棋盘上摆上了一个个棋子,在晨光照耀之下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。
村里的供销社每年都要收猪,收够一群后,要从十九号公社十七号村送到天成公社供销社。有一个叫二英科的村民就是这赶猪的把式。父亲派我当他的助手,赶上一群猪,一路走来,途中住一夜,第二天才能到达天成。天成就是我奶奶的家,就这样,我记住了回奶奶家的路。
供销社的货都是从天成进的。去时交公粮,回时拉货。队里的马车就是我回奶奶家的“长途客车”。有一年中秋节前,我又要回奶奶家了。任务是取上奶奶给的醋糟(含有醋),再买五十个月饼。天成供销社做月饼,质量有保证。可是遇上事情了:一个师傅给我付月饼,他数数,我也在心里数数,还差五个的时候他说够了。那时我十来岁,心里好着急。又想说又不敢说,想来想去回家不好交待,还是硬着头皮说出来了。那人又给我补了五个。
在车马店里装上醋,装上月饼,马车天刚亮就出发了。路上又遇了情况:走到一路最高峰“鹰嘴山”时,变天了。先是小雨,后是冰雹,接下来是风绞雪。我和车倌儿躲在车底下避雨,冻得直哆嗦。雪停了继续赶路,只见黑马变成了白马。想起父亲的嘱咐,我取出一个月饼,给车倌儿半个,我吃了半个。
我家养了些兔子,黑油坛、青紫蓝、长毛兔等。父亲让我去卖兔,卖到后营子公社供销社,离我家东十六号四十里地。本村的一个老汉也正要卖兔,我就跟上人家走了。一个毛驴驮子,驮了两框兔子,中午在他亲戚家打了一尖,下午才到了供销社。一过秤,我的兔是47斤,算账的时候是按74斤给的钱。售货员记错了份量,这事儿我说不说呢?心里想起来雷锋、王杰、杨子荣……最后还是没啃声,反正不是我的错。回到家,父亲一看钱这么多问我怎么回事,我只好说了实话。父亲问,你怎么知道是74斤呢?我说看到他算盘上是74。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“这回就这样吧,以后可不行啊!”父亲教我学珠算没少下了功夫,经常训斥我,摔算盘子。我四年级时就会打算盘了,加减乘除口诀都通。其中除法也就是“归”最难。俗话说“学会四七归走遍天下不出亏”。
一九六九年四月,*的九大召开了。要求立即把“特大喜讯”传达到每一个村子。公社到大队才有电话,其他通知全凭口传。我是“红小兵”,放学后,父亲让我和另一个“红小兵”去十里地外的二十一号村报喜。夜里出门我真害怕,父亲给了我一杆铁矛,还带了十几个二踢脚,给我们壮胆。我们当夜往返,圆满地完成了光荣任务。
父亲希望我从小有一个强健的体魄,不要像他那样体弱多病。有那么好几天,父亲早早把我一个人叫起来,领着我来到村外一颗高大的杏树下,教我打拳练武。父亲说,脚下要有根,手上要有风,眼观六路,耳听八方,身轻如燕,敏捷如猿。我只有六七岁,学着父亲的一招一式,觉得很好玩儿。曙光初照,杏花盛开,布谷鸣唱,地面上留下一片零乱的脚印。那大的是父亲,那小的是我。
四????作者父亲的手稿
父亲有一点儿艺术天赋。
一九六八年,村里来了一批天津北京的知青。有个叫李明的擅长画毛主席像。他绘画时父亲在一边看,时间长了,父亲就学会了。在我们住家的后墙正中靠上处画了第一幅毛主席头像,谁见都说画得像没走样。谁敢走样啊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,我心里佩服父亲!父亲还在毛主席像两边用相框各挂了一条毛主席语录。左边是: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*。右边是: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。父亲用金粉小楷写成。
那一年,我舅舅给我家做了一个大躺柜,这是我家第一件像样的家具。父亲自己打磨,上油,还在柜裙上精心绘画了“莲年有鱼”图,一对金鱼栩栩如生。
村里有个戏班子,是社员们组织起来的,每年在冬闲时节排练,正月演出。父亲也在其中,主拉二胡,还教那些不识字的人背台词。演员临时有事了,父亲就能登台顶替。记得有一次是演二人台《对花》,父亲头戴老太太帽子,插一朵红花,打着裹脚,手里的笤帚当做扇子上下翻飞,唱得十分起劲。记得歌词有这么一句:“得儿赛得儿赛得不拉得儿赛得儿赛,小妹妹头上爱戴一朵花。”社员们把小小的教室挤得满满的,煤油火圪垯熏得乌烟瘴气,村里人乐此不疲,尽管个个还饿着肚皮。
五那年头缺粮,挨饿是家家户户都有的。
有一天中午,母亲从地里劳动回来,挖回一框甜苣,用它做了莜面墩墩。一家人围坐在炕上正要开吃,听得街上队长在喊:社员们注意了,苦菜打上农药了!看着热气腾腾的饭不能吃,一口一口地咽口水。母亲说你们不要动,出门去了。不一会儿回来说问队长了这块地还没打药,放心吃吧。野菜,相当于社员半年的口粮呀!
我们家人口多,严重缺粮。经常看见父亲用自行车驮着半袋子粮回来了。都是向生产队舍脸借的。有一次,我随父亲借粮,到了生产队的场面,人们正在劳动。队长看到我父亲就说:老张呀,七狼八虎又揭不开锅了?队长对社员们说歇一会儿,听老张给来一段儿书吧!父亲今天讲的是“卖油郎独占花魁”。父亲讲得绘声绘色,大家听得津津有味。故事讲完了,我和四弟把一口袋糜子也装满了。我们迅速撤离了场面。说是借的,队里从来也没让还过。
父亲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。一九七五年春节,我剃了个光头,一下子感冒了,得了肺炎,大医院(医院)。这时候,正是人们窜门子、喝酒、打扑克、闹玩艺儿放开玩儿的时节。医院里只有一个大夫一个护士,为我一个病人值班。父亲一直陪护着我,为了讨好医务人员,天天给他们讲故事。果然,他们的表情变得好看了,也开始重视我了。先用青霉素,再用链霉素,最后用了最新的药——庆大霉素,才解决了我的咳血问题。
小时候,听父亲讲故事是一种享受,别人家的孩子就没有这福气。比如“李德茂深山遇险”,这个是神话故事;“宋丑子吃粑粑”是民间幽默;“六月雪”是讲窦娥冤的传奇等等。我们弟兄睡在暖暖的被窝里,听着父亲的故事,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。
六父亲每天起得很早,有干不完的活儿。
有一天,下着倾盆大雨,院子里种了一分地的小麦。只见父亲身披麻袋,手端盛满化肥的盆子,箭步冲到麦地里,一把一把往地里撒着化肥。雨愈下愈大,电闪雷鸣,雾气升腾,在我的视线里父亲的身影渐渐朦胧了。?
夏天,该奶葫芦了。父亲把茅坑里的大粪掏上来,用水稀释后,一瓢一瓢浇在每一苗葫芦的根部。蛆在窜动,臭气熏天,我学着父亲做好每一道工序。
秋天,有个亲戚是护林员,他允许我家给树林剪枝。父亲领上我们弟兄几个,顶着烈日,淌着汗水,一天天地捅树枝。父亲指导说,刀刃向上,从下向上砍,这样不会伤到树干。给队长一盒烟,给车倌儿一顿烩菜花卷儿,几车树枝就拉回来了。树叶喂羊,树枝烧火,一举两得。
冬天,父亲担着两个大框子,我们弟兄担上小框子,出了村,上了山,去捡干牛粪。一天到晚,爬坡下沟,翻山越岭,天天满载而归。那干牛粪烧火,又方便又有耐烧。
村里人都说,这个张老师比咱们庄户人还勤快哩。
七????作者父亲的呼市师范毕业证
父亲一生,是一个乡村教师。
父亲于一九五六年十一月毕业于呼和浩特第一师范学校,当年24岁。呼市师范,晚晴时叫“师范学堂”,民国后叫绥远第一师范学校。一九二三年入住清朝公主府故居。一九四九年改名绥远省归绥市师范学校,一九五五年改称呼和浩特市师范学校。二十一世纪初,演化为今天的呼和浩特职业学院。当年,内蒙古师范学院还未诞生,呼和浩特第一师范学校应该是内蒙古的最高学府了。
作者父亲(后左一)在呼市师范同学留影
从那天起,父亲守着乡村讲台默默耕耘。
父亲先在锡林郭勒盟太仆寺旗教书,一年后,为了方便照料年迈的父母申请调回了乌兰察布盟凉城县十九号公社。
十七号村小学,是一个中心小学。每到周六,附近村里的小学老师都来十七号开会。有头号村、南窑子村、十五号村等。父亲用毛笔把歌谱抄写在大白纸上,挂起来,教他们唱歌。记得有《社员都是向阳花》、《焦裕禄》《游击队之歌》等。父亲用脚踏风琴伴唱,声音传出好远好远。
冬季,有的学生常闹肚子。他们家在十几里之外,早晨带的干粮到了学校就冻了,中午吃了,肚子就不舒服。父亲决心解决这个问题,靠学校南墙建了一个锅灶,学生们可以热干粮了。闹肚子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。
???作者父亲(二排中)在元山子学校留影
东十六号村小学,在一个更加偏僻的村子,二十多个学生,一至四年级,一间教室,只有父亲一个老师,困难的是没有厕所。父亲动手挖了一个茅坑,学生们搬来了石头。放学后,砌茅坑,垒围墙,父亲是师傅,我是小工子,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建好了一个厕所。父亲还利用假日硬是在一片砂石地里开出来一块可播种的土地来,这是学校的第一块校田!我记得第一年栽的是*参。
天成公社二号村学校,父亲终于走出山沟来到了平坦地区。学校有小学、初中,四五个老师,父亲当了校长。这个学校没有院墙,教室里老师讲加减乘除,院子里进出鸡狗羊猪。父亲带领师生们早出晚归、自己动手修起来完整的院墙。
父亲教过书的学校还有天成公社庆乐庄、三十六号、元山子等。所到之处,人人都说他是个爱岗敬业、以身作则的好老师。后来,因气短再不能讲课,无奈地退到二线,回到天成学区当了督导员,跟着学区主任张茂老师到各地学校检查指导教学工作。给自己25年的教师生涯划上了一个遗憾的句号!
??作者?父亲(二排六)在二号学校留影
八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,十二月考试。第二年二月的一天,我正在院子里扒树皮,父亲兴冲冲地跑进院,手里高高举着一封信,大声喊道“蒙侠考上了!蒙侠考上了!”我一时惊呆在那里,只看着父亲的笑脸,那是久违的笑脸呀!
一九七八年三月,我背上羊毛毡子裹着的行李,换上父亲脱下的西式棉裤(老式棉裤不好看),穿上父亲的皮鞋,踏上了远去沈阳的求学之路……
我和父亲一起生活了二十年。父亲离开我们已整整三十年了。回想起来,没有给父亲点过一支烟,没有给父亲敬过一杯酒,没有给父亲过过一次生日。呜呼,痛哉痛哉!呜呼,悔哉悔哉!
六十年来,这是我第一次写父亲,写着写着,父亲的形象愈来愈清晰了:一个背着干柴的男人负重前行;六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梳理和父亲的关系,理着理着,我明白了:如果说父亲是一个铁匠的话,我就是他手里的一块铁……(写于年6月21日父亲节)
-END-
本文作者:张蒙侠,生于一九五八年,凉城县人,正高编辑,资深媒体人,现居呼和浩特。点击蓝字通往往期文章▼我的母亲母亲大战虱窝长按